著名诗人、作家臧克家因病于2004年2月5日晚8时35分在北京去世,享年99岁。为纪念这位诗坛大师,本网特意刊发2003年6月在中国文化报发表的一篇文章《臧克家:生活成就的诗人》。
文/余玮
天将降大任于“诗”人
“文革”期间,文化部高级领导干部、著名作家、艺术家及家属6000余人的文化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到鄂南咸宁向阳湖这弹丸之地生息劳作,辛勤耕耘并接受“锻炼”。1969年11月,臧克家与夫人郑曼带着13岁的小女儿郑苏伊下放到咸宁。当时,诗人所属的中国作协被编在五连,在向阳湖造田;夫人所在的单位人民出版社是十三连,在汀泗一带挑沙、烧石灰窑;小女儿在县城共产主义学校读初中。荒凉的向阳湖,那时一下子“收容”了数千名“五七”战士,可以说成了世界文明史上的一大文化景观。他们与野鸟、獐子比邻而居,改造思想,据说能“脱胎换骨,改观换魂”。臧克家一家分三处居住,只有过节才可聚会到一块。
盖房、开荒、种地、喂猪、筑堤、犁田、插秧……什么都干,拿惯了笔杆子的手,不得不拿起铁锨锄头,但是,臧克家没有消沉、没有绝望,从中品味到了几多原汁原味的生活,铸造了几多坚定的信念与理想。臧克家一向认为:“我是乡下人,生性爱乡村。”到了农村,更是如鱼得水。在逆境中,臧克家捕捉灵感,发现了劳动之乐、人性之美,于田间锤字炼句,诗风为之大变。
在“五七”干校向阳湖驻地,臧克家“把笔杆换成锄杆;把画盘换成湖滩;把墨水换成粪水”,而“用另一种笔墨纸张,在这儿绘一幅丰收图画”。真是“天将降大任于诗(斯)人也”。向阳湖的生活,使诗人灵感如泉,诗潮奔涌而佳作纷呈。在他的笔下,向阳湖“袅娜翠苗塘半满,斜风细雨助精神。”在这里,他真实记述了当年的干校生活,看那一个个劳作的场景,“头顶阳光散白银,田里黑泥没脚趾,手上汗珠成串落,镰刀底下拾黄金”;“春日育秧夏插秧,半年辛苦半年忙”。一首首朴实精练的诗,让人抚摸到生活的真实。向阳湖畔的体验给臧克家提供了回归自然、回归农村的机会。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臧克家每当回忆起那段时光,无不动情:“我现在念及那段日子,心情总是难以平静。”是的,历史早已成为过去,但向阳湖永远年轻,这些历史的当事人、见证人将与向阳湖紧紧联系在一块。迄今,“世纪诗翁”臧克家已从事文学创作70余年,共出版诗歌、散文、评论、小说等70余部,不少诗篇已成为中国新诗史上的经典之作。每每谈及个人的经历,臧克家思绪悠悠,总如是说,“没有当年的生活,便没有今天的我。”
生活成就了诗人
臧克家从小生活在一个诗的王国,父亲和祖父都好诗,家庭的文化气氛很浓。父亲参加反满斗争,从城墙上跌下后,在病床上侧着身子躺了3年。臧克家常常听见父亲在病房的炕上,用抖颤、纤细的感伤调子,吟诵他与一位号为“双清居士”的同乡共谱的诗句。
臧克家8岁的时候,生母便去世了。他的庶祖母出身贫寒,识字不多,但多才巧嘴,富有文艺天才。不但能给他讲《聊斋》,说《水浒》,话《西游记》,还讲说好多仙人和凡人恋爱之类的富有诗意的故事……“这些故事,常引出我的眼泪和美好的幻想。”臧克家永久也不能磨灭这些在心头打上深深的印记。
这之后,他便进了私塾,虽然《论语》背得滚瓜烂熟,但一丁点儿也不理解;还有什么《滕王阁序》、《醉翁亭记》、《过秦论》等等。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哪里能理解这些大作的深意?倒是放学回家后家长们教着念的古诗,引起了臧克家的兴趣,什么《静夜思》、《木兰辞》啊,虽然岁月已过八九十年,但如今仍能倒背如流,可见其影响之深。“我小时候背了很多篇古典诗文,那时候我并不都很理解。后来,在进行文学创作的过程中,小时候背的这些东西,不知不觉就对我产生了影响。”
如果说臧克家的父辈在他还不能够了解诗的涵义时,便以诗的气氛鼓荡了他萌动的心,那么,他家的佃户、远房亲戚“六机匠”则是把他引入诗王国的领路人。六机匠虽是光棍一条,但才华独秀,天生一个慧脑、一张巧嘴,说起故事来令人陶醉。六机匠的小土屋里,总有小克家瘦小的身影。他就像是六机匠的影子,土炕上、灯光下、场院里、月光中,两人形影相随。二人与其说是亲戚,不如说是朋友。六机匠很有讲故事的天赋,每次赶集他都去听书,回来后常常把一个个故事情节夸张地、形象地、诗意地、活叶鲜枝地送到小克家的眼前,像是展开一幅图画,印刻在他的脑子里。回忆过去,臧克家说,“故事,就是六机匠的创作、诗的创作,听的人会被他领到一个诗的世界。我活了90多岁,中外小说也读了不少,但记忆最深、最能打动我的,还是童年时听六机匠讲的那些故事。”
1923年,在山东省立第一师范,臧克家开始了自己的中学生活,接受到“五四”新文学思潮的影响。这时期,他读的新诗很多,如饥似渴地吞咽下去,也写了不少诗作,“灵感”一动声色,他就在纸上“走笔”。1930年,国立青岛大学入学考试成绩发布,一位20多岁的考生数学为零分,作文也只写了三句杂感:“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成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按说,这位考生铁定无法录取。不过,他碰上了一位识货的主考人,他就是文学院院长闻一多先生。闻先生从这三句杂感中发现了这位青年身上潜伏的才气,一锤定音破格录取了他。果不其然,这位青年没有辜负闻先生的期望,很快就发表了一首又一首的新诗,并于1933年出版了轰动一时的诗集《烙印》。这个青年就是后来誉满诗坛的臧克家。
“要是在今天,我怕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录取的。”臧老在戏说自己的幸运时,不由感叹今天的高考模式化:“尽管模式化高考相对解决了社会公平问题,但其缺陷则是解决不了个性的成长需要。社会需要公平,但对某些特殊人才也需网开一面。”
臧老至今,经历了20世纪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及建设的全部过程,参过战,做过随军记者,主编过杂志……这种生活境地、职业的变更,令诗人有了更丰富更鲜活的生活素材,正是这些,触发了诗人的灵感。也正是这样,他在诗中抒发了一个热血诗人的沸腾之情。激情勃发的臧克家,由“农民诗人”逐渐成为了“人民诗人”。在提及目前诗歌的窘境时,臧老指出:一是时代的快节奏令人们不得不用更多的时间为生计奔波,因而以凝聚力、意境为美的诗歌让人缺少时间凝眸;二是现代诗人对生活离得远了,“有一些诗人,整日陶醉在个人的小圈子里,浅唱低吟,抒发着个人的情绪。”“这样的诗人,实际上是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也把读者关在了新诗的大门外。”时代的变迁,臧老感慨良多,而对于后人的殷殷希望让我们弥足感动:“希望你们认真学习前人的成就,诚心尊重长者。而学习、尊重、取法、借鉴,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超越他们。”
2000年1月20日,在人民大会堂,中国诗歌学会授予“世纪诗翁”臧克家为“中国诗人奖——终身成就奖”。如此崇高的荣誉,中国诗歌界史无前例。
不老的诗心、童心与爱心
在诗人家中的客厅四壁,挂满了师友们相赠的书画:茅盾、老舍、冰心、郭沫若、闻一多等的诗书,刘海粟大师的“寿”字条幅及吴作人的《金鱼图》……置身其中,宛若参观一个小型名家翰墨精品展。笔者曾是一位跋涉在诗坛的文学爱好者,前些年先后两次请臧老为本人两部拙著题词,恰恰那期间他病情严重,体弱神衰,无力执笔,夫人郑曼也每日陪床,十分苦闷。然而,病重的诗人虽无力题句,却不忘嘱夫人回复。这份情意,永远珍藏在我心底。对于年轻时就体弱多病,曾多次因病休学、长期住院,甚至“摸过阎王鼻子”的人步入耄耋之年,成为老寿星,不可谓不是一个生命的奇迹。
其实,自称“泥土的人”的“农民诗人”臧克家,生活也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他不崇尚豪华,而崇尚简朴,穿不讲究,吃更简单,生活无异于普通百姓。“大蒜大葱兼大饼,故乡风味赛山珍”,这是先生的老友、作家姚雪垠先生笔下臧老的饮食习惯。这“小四样”于老先生而言,胜过山珍海味。吃饭不讲究色香味,但起居饮食必须有序守时。从不吃补品的他说:“自家饭菜最养人,如果说我的饮食有特殊之处,除了那‘老四样’外,就是每天晚上要喝一碗粥——杂粮粥:大米、小米、红豆、黑米各抓一把,夏天加绿豆,冬天加红枣,美极了。
臧老的床头高高地排放着一摞摞书刊,上面少不了他的圈圈点点或评论。他历来嗜书如命,到老年却自觉心里空虚,因此更以补课的心情拼命读书。他读的大多是古典作品,如古代散文、文论、古典诗词歌赋等。他每天用于读书的时间不少于全部活动的1/3,常常在夜晚人静时,躺在床上,伴着台灯,陶醉于书海,阅到会心之处,他觉得灯光也为之灿然。他说,这是自己一天中最舒心惬意,自得其乐的时候。孤灯夜读,思接千载,名篇佳作,会心动情,是他生活的又一大乐趣。他说:“读书不是为了研究学问,只是为了增加知识与欣赏能力。”
他不仅读,而且从未停止过写作,就是在病魔缠身、卧床不起的情况下仍不放下手中的笔。他把写作视为与病魔斗争的一种手段,进入九秩仍坚持天天定时伏案工作。近年,他还出版了《臧克家古典诗文欣赏集》、《臧克家序跋选》、《放歌新岁月》,并主编了《毛主席诗词鉴赏》等书籍。
在臧克家的心目中,感情这座天平上,友情的砝码是重于亲情的——他对朋友的一腔热情像火一般炽烈。他说:“朋友是我支撑感情世界的半壁江山。只可惜随着年华的流逝,许多至诚至信的老友纷纷离去。没有比朋友的故去更牵动我的情思了。”因此,这些年来,不知含泪伏案为朋友写下了多少悼诗悼文,时时一文未成,自己已是痛哭失声,只好跑到卫生间以冷水洗面。现今,诗人臧克家戏称自己“有口不能讲话,有脚不能走路”,只好闭门谢客,安心在家养病。据他的女儿郑苏伊介绍,出于身体原因,臧老不能参加任何活动;而且由于中气不足,也不能多说话。别人讲话他根本听不见,只能趴在他耳朵上大声地说。臧老爱激动,医生就关照不让他会客,否则一激动血压就上来了。
臧克家有几大爱好,喜欢花卉、喂麻雀,爱收看新闻节目。他说,花虽不语,但可赏心宁神;小生灵鸣唱不停,欢乐可爱;尤其是每天晚餐后,少不了一堂“必修课”,那便是看电视新闻节目。早些年,他尤爱看球赛直播,但近年因心脏不适应激烈争夺的场面只得忍痛割爱。诗人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那便是喜爱跟孩子在一块。老先生已经走过了98个春秋历程,经历了世间沧桑,饱览了人生百态,如今他依然童趣不失、笑声爽朗。以前每次散步,小朋友见到了他,总是老远就“臧爷爷”得喊个不停。他们的臧爷爷也乐于与他们在一起捉迷藏或踢沙包,这时候,臧老也变成了“老天真”。当小孩有什么不快的事时,也乐意哭着找臧爷爷说个痛快。这时,臧老就边哄小孩边给他们些糖果吃。在孩子们中间,他成了“孩子王”,童心十足。他在散文《我和孩子》中写道:“我喜欢这许许多多的小朋友,自己好似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人。”同时,诗人甚为关心儿童事业的发展。在“希望工程”刚开始启动时,他便长期资助甘肃武威市失学女孩常清玉;一次,某地“希望工程”向他求字,他二话没说,当即写了“爱心如火”4个大字,表现出诗人的激情和爱心;中国少年儿童活动中心破土动工,他得知后无偿捐献自己刚收到的1万元稿酬……
其实,臧克家虽享誉文坛,但他并非腰缠万贯的富豪之家,月薪至今也仅千余元,生活上并不奢华,穿戴更不挑剔。据说,臧老有件呢子大衣,竟穿了整整57个年头还舍不得丢弃,因此有人开玩笑说:“臧老有件大衣的年龄比他大女儿的年纪还长1岁。”是的,他装束得体而朴实无华,正如他的文风、诗风和爱心。他最富有,因为他的心是火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