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泠一

　
　2000年10月23日晨，一架穿越太平洋晨雾和西伯利亚寒流的波音专机缓缓降落在顺安国际机场，尽管欢迎者们仍然是一脸的严肃，献花的少先队员也没有接受亲吻，一袭黑色套装的奥尔布赖特还是兴致勃勃地向前跨出了一步又一步，脚下是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虽然兴奋的眼神里还夹杂着淡淡的迷惘，但她已经作为第一位访问平壤的美国国务卿而被载入了史册，也许这是她外交生涯的最后一搏，因而在她的上装左侧人们没有发现那只令人生厌的鹰式胸针。

　　奥卿此行据说是为克林顿总统即将实现的历史性对朝访问打前站，因此也被国际媒体视作美朝关系的破冰之旅，甚至还有人把它评价为开启和平之门的钥匙。而作为早些时候金正日特使赵明录次帅(朝鲜国防委员会第一副委员长、人民军总政治局局长)访美期间受到克林顿亲自接见的超常规礼遇的回报，奥卿此番朝鲜之旅也受到了金正日和金永南的接待。

　　看似突然的美朝间第一次亲密接触其实并非突然，如果以美国朝鲜问题协调官佩里(前国防部长)访问朝鲜并形成旨在缓和美国对朝关系、长达20页的佩里报告(也被称之为美国版的“阳光政策”)算起，美国国务院和朝鲜外务省为实现双边外长正式会晤进行了长达1年多的精心准备。而此前的朝美关系之所以起伏不定，并时时令朝、日两国感到如临深渊，都和朝美对对方抱有不切实际的设想和缺乏完整的战略思考有密切关系。如朝鲜领导人有退出核不扩散条约在前，又有发射大浦洞导弹传言在后，还杂传出金仓里基地和向中东扩散导弹贸易的流言，而每一次朝美间的安全交涉谈判都是以物质援助作诱饵或回报的。

　　又如美国在付出了3亿美元经援承诺的代价后，所检查的金仓里“核设施基地”只不过是一条空空如也的三公里普通地道，有人因此怀疑朝方是专门挖出一条美国卫星能拍摄到的地下通道，来赚一笔高昂的参观费的。

　　而美国人的智商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包括美国军官、国务院和中央情报局及其供养着的一大批朝鲜问题专家，都曾认为金正日政权“不出5年”就会因“普遍性的饥饿和人民经济的破产”而崩溃，甚至已经作出了和韩国联手接管北方的预算。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美方自然不肯积极履行早已承诺并签约的美朝间核框架协议，如美方承诺的援助朝方60万吨粮食的计划就迟迟未能兑现，2003年以前通过朝鲜半岛能源开发组织援建朝鲜轻水反应堆以替代朝方单方面核开发计划的目标实际也无法实现，同样为满足朝方发电及取暖的重油援助方案实施也受到了拖延。

　　对这种视协议和外交承诺如儿戏的行为，朝方自然也大为光火，并向美方发出了重新单方面启动核开发和导弹扩散以换取所需能源和外汇的威胁。终于双方都意识到，以报复对报复，只能导致无奈加无奈、恐怖加恐怖，双边关系的谋划不能建筑在一方政权崩溃的狂想基础之上。何况光阴似箭，就在金正日委员长逐渐巩固其政权、摆脱经济困境低谷之际，克林顿总统转眼到了第二任任期的最后一年。而对于比金正日还要年轻的克林顿来说，在美朝关系上毫无作为就退出超级大国的政治舞台，实在是不甘心。

　　况且，在第三届亚欧会议上，英国、德国、荷兰在同一天宣布即将与朝鲜建交，而早些时候的意大利、澳大利亚和加拿大都已经实现了和朝鲜关系的正常化，金大中、普京以及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也分别访问了平壤，美朝关系总不见得落在日朝关系之后吧。时机显然不会一味照顾美国人。而且愤怒中的巴勒斯坦和冲突不断加剧的阿以格局已不可能给卸任前的克林顿以什么辉煌了，唯独美朝关系的历史性突破还有可能给他的外交政策打上一个最后的满分，于是就有了奥卿在弦之箭般的对朝正式访问。

　　“人之将老，其言也善”，观察家们还发现即将和克林顿同台谢幕的奥尔布莱特也逐渐收敛起往日咄咄逼人之势，表现出少有的善解人意之处。她对赵明录这样表达她的心迹：“在世界大部分地区，冷战已在十年前结束。但在朝鲜半岛上，冷战还在继续。但是过去冻结的东西可以融化，以往存在分歧的方面可以成为共同的基础。”奥卿在接受美联社记者采访时也正式称呼起朝鲜的国名和朝鲜领导人独特的职务，她说美国总统克林顿和朝鲜国防委员会委员长金正日都已经明确表示美朝两国之间的敌对关系不是无法避免的，这种敌对关系不符合两国人民的意愿，也不符合我们两国的利益。因此必须抓住这次机会，采取具体措施，为我们的关系揭开新的、更加充满希望的一页。23日下午，当奥卿在金大中早些时候曾经下榻的百花园国宾馆，将克林顿的亲笔信当面递交给前来看望她的金正日之时，她那双兀鹰式的眼睛里居然也透出了一丝慈祥的目光来，毕竟这标志着建立一种“摆脱过去敌对状态的新型关系”的开始。

　　接待奥尔布赖特，朝方也作出了积极的姿态。虽然50年前的那场化数百万生灵为尸骨的战争至今仍存在着后遗症，但朝方并没有要求美方进行谢罪和战争赔偿，金正日只是强烈要求美方把朝鲜从“恐怖主义国家”的名单中划去。众所周知，朝鲜在电力设施建设、生产设备更新、运输工具改善方面急需发展资金，日本的战争赔偿还是个未知数，金大中虽然慷慨，但一向强调自主的朝鲜劳动党和政府并不愿意过多地依赖于南方的资金，这样谋求世界银行、亚洲开发银行等国际金融机构的贷款不失为一种现实可行的选择。但国际金融机构绝对不会向“恐怖主义国家”提供任何资助，因此要求美国有个正式的声明，不仅有助于改善朝鲜的国际形象，也关系着朝鲜扩大利用外援的渠道和前景。当然朝鲜还希望美方完全解除对朝经济制裁，这样朝鲜的纺织品、野山参、邮票、渔产品等有竞争力的换汇商品即可进入美方市场，乐于消费的美国游客也可以自由进入金刚山观光区等朝鲜名胜，朝鲜的金融机构也可以得到从夏威夷等侨民集中地汇来的款项。总之与美国实现关系正常化，朝鲜经济早日摆脱窘迫状态又添了份兴奋剂。

　　奥尔布赖特自然不会两手空空回去，除了高规格的礼遇以外，她得到了朝鲜领导人关于继续履行各项双边协定、冻结核开发计划、共同防范导弹扩散和在国际反恐怖主义领域中加强彼此间沟通与合作的承诺。作为建立正常外交关系的前奏，双方还就互设联络处及将联络处升格为外交代表处问题进行了协商。在美方所特别关注的帮助寻找战争失踪人员和美军士兵遗骸的问题上，奥卿也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而驻韩美军的未来地位也并未受到什么挑战，这样克林顿近期访朝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障碍了。作为回报，美方也将为朝方在三八线北方一侧的扫雷行动和京义线铁路的修复工程提供资助，真可谓是在战争的遗骸中寻觅和平之花了。而如果克林顿的造访能够使朝鲜半岛的停战协定转向和平协议的签署，那么和平要比金大中预测的时间表还将提前三年降临到朝鲜半岛这一再也不需要战争的三千里江山。

　　若真如此，那么整个东北亚地区将有可能带来全面和平的景象，并对区域外的缓和潮流也产生积极的影响，各主要国家也可乘势把外交努力摆放到经济合作中去，而不必让恐怖的战争阴影来消蚀过多的国民财富。如局势进一步发展，修复后的京义线铁路还将成为朝鲜半岛联接欧亚大陆和日本之间的枢纽工程，这对一直要挤入远东地区和西伯利亚市场的驻日、韩美商而言，也是个令人兴奋的前景，同时这对长期以来一直想在这一区域有所作为的联合国开发署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鼓舞。

　　在平壤，人们还惊喜地发现，朝鲜劳动党50周年大庆活动的报道对6位美国记者破天荒地开放了；可口可乐虽然卖到4美元的不菲价格，但毕竟摆上了朝鲜国宾馆的柜台；金正日甚至还为奥尔布赖特组织了一场有十万群众参加的广场欢迎晚会，奥卿也兴致勃勃地登上了以往只有友好国家领导人才能观光的观礼台。喜欢预测的美国媒体甚至已经乐观地估计，克林顿总统将在感恩节前(美国每年11月最后一周的周四为感恩节，通常要吃火鸡和南瓜馅饼以欢庆家人和睦团聚，但50年前麦克阿瑟曾叫嚣要在当年的感恩节到来之前消灭朝鲜北方，以结束战争)访问平壤，并为金正日献上最新的奥斯卡获奖片。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美国人都乐意看到奥尔布赖特促成克林顿平壤之行的，国会山上的右翼政客们比谁都更强调意识形态。在他们眼里，朝鲜纯粹是个“斯大林式的怪胎和充满着饥饿与贫穷的国际乞儿”，美国的任何缓和姿态都是一种额外的恩赐，而在朝鲜未能作出实质性的接受美国式游戏规则承诺之前，他们将否认克林顿政府任何将美国纳税人的钱取悦平壤的计划。目前仍是反对党占优势的众议院甚至在早些时候还通过了以“减少北韩威胁论”修正案形式出现的《对北韩核转移监督法案》，提出了针对对朝粮食援助、向朝鲜半岛能源开发组织(KEDO)提供预算的附加性、限制性条款，不要说具体内容，就是带有强烈冷战色彩的措词也是朝方所绝对不能容忍的。军火商也不开心，一旦朝鲜半岛局势因美朝关系的突破而转向和平格局，那么布置和研发TMD还有何过硬的借口，而这样岂不是断了财源？因此军火商们提供大笔捐献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小布什，在日趋激烈的竞选活动和相关外交政策辩论中只字不提朝鲜半岛局势的缓和，所以大选因素也增加了美国对朝关系发展的严峻。

　　何况半个多世纪对抗和残酷战争阴影在两国民众间深深打下的互不信任烙印，也是克林顿、金正日以及奥尔布赖特、赵明录这些或即将退出、或即将进入国际政治舞台的领袖人物们所必须正视的。因为历史经验已经反复证明，美国式的偏执和朝鲜式的刚烈一旦纠缠在一起，就必然会发生一场谁也不会获利的景象，而赌注就是无以数计的生灵和整个东亚和平，好在目前这是谁都不想看到的。(转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