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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来那么多泪水 2000年10月31日 14:40
我对于词的喜好要比诗早,十三四岁时曾一度痴迷执著。那时买书不容易,一是出版得少,二是囊中无余赀,于是只好想笨办法,动手来抄。零零碎碎随见随录,竟也葳集了三百余阙。后来自食其力,口袋里略有闲钱,书店里也变得五花八门起来,可惜读书的兴趣已在词之外,因此竟连东坡、美成、稼轩诸家都未能一窥全貌。南唐二主词倒是读全了的,那是因为他二位的作品加起来不过数十首的缘故。书架上只有可怜的几部词选,份量也就轻飘得可以。 有时伏案劳作精力不济,就抽出胡云翼选注的《宋词选》来,聊供养目。这是个很普及的版本,读这种选本是利有弊的。弊,是容易被选家牵制思维,选家的品评标准要在多选、少选,或者干脆不选中凸现出来,由不得你。像晏殊的词,我喜欢,想多读,结果胡云翼只选五阙,就没办法。利,是卷帙少而作者多,可以捉摸词派的嬗递和风气的流变,所以尝一脔肉而知一鼎之调也。 这样断断续续浮泛地读,却让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词中写到哭写到泪的频律远远高于诗。柳三变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要“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苏东坡惊觉十年生死两茫茫,“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朱敦儒登临金陵城上西楼,想见中原乱簪缨散,“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张安国长淮望断,“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陆放翁“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难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以上所举几例,词人流泪尚有其道理。而词人的泪水流得滥情,甚至矫情的,则更常见。按杜少陵挽弓当挽强原则,树靶子当然要选名气大兼有代表性的,就想到了范仲淹的《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词是好词,可惜胸中自有数万甲兵的“小范老子”英雄虎泪掉得太轻易,不知道是真落泪还是为赋新词强流泪?他的《御街行》也有大名:“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镫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这就比前一首更进一步,酒还未饮就已泪流满面,原因却也简单;只为军旅间孤眠岑寂,想起了玉楼上的那位。前一首酒入愁肠方露出才子风流,而后一首的多愁善感则完全可与林妹妹比肩了。我总觉得这泪流得毫无道理,尽管从唯美角度看它很哀艳。 胡云翼评这两阙词“还没有摆脱花间派绮靡的风格,但骨力则较为遒劲”,就追根究底翻检《花间集》,看看这个花间派到底是怎样地绮靡。一翻之下,恍然大悟;范仲淹流泪的本领正是从花间派继承得来的。这个流派以晚唐五代温庭筠、韦庄、皇甫松为代表,所写无非是伤春悲秋离愁别绪的小情小致,而“断肠“、“惆怅”、“泪千行”、“泪湿罗衣”、“泪流沾皓腕”等等字眼却比比皆是。若连读三阙而竟未找到一个这种字眼,反会令人拍案惊奇。我不明白,哪来那么多泪水供他们挥霍,流泪之频繁与幽默之贫乏简直可以并称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两大奇观了。 舒芜先生曾说过:“在中国,南朝之宫体,五代之花间,便完全埋头在宫闱之中,正是衰败无忧的文人身处末世的一声叹息,也是空虚浮荡精神生活的一种反照。其实,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写到哭和泪的颇不少见,仅以诗为例,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杜少陵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都是。便像这样莫名其妙就惆怅,就断肠,接着就能清泪滂沱的本领,至五代的词而登峰造极,遗泽绵延至两宋而不绝如缕。宋词经豪放派的涤荡,才得到哭得稍微深情款款些。我向来有个私见:宋人比唐人易哭,词比诗哭得多,豪放派比婉约派哭得有道理,这大概跟文化心理的转变和文学体裁的特性有关。而其间的五代正是造成这种变化的关键时期。 我曾向一位精通西方文学的朋友求教,西方才子是否也动辄挥洒清泪呢。他说并不见得,西方研究者倒常常对中国古典文学哭和泪之泛滥表示不理解。由《花间集》、《花间集补》和《尊前集》来看,五代花间词,哭和泪已纯粹作为一种文化程式或意象符号而存在,与实在的内容并不等同。五代以前的诗,歌哭尚知节制,兴来命笔恒有真情;五代以降的词,泪涛不见涯畔,信中漫书常怀造作。哪怕是到宋代豪放派的笔下,许多次流泪也是只运用了它的符号功能而已。中国古典文学也遵循着中国文化特有的“模糊哲学”,读诗读词如果想把这些字眼都坐实,那是幼稚可笑的。 因此,别看《花间集》哭得涕肆横流,决不会把纸张渥湿。(转自《中国经济时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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